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
原文
注釋
- 漏:指更漏而言,古人计时用的漏壶。这里“漏断”即指深夜。
- 谁见:一作“时见”。
- 幽人:幽居的人,形容孤雁。
其义为幽囚。引申为幽静、优雅。九二:履道坦坦,幽人貞吉。
- 缥缈:隐隐约约,若有若无。
- 孤鸿:孤雁。
孤鸿海上来,池潢不敢顾。
省 :理解,明白。“无人省“,犹言”无人识“。- 拣尽寒枝:挑遍寒枝。
鸟则择木,木岂能择鸟。
择木知幽鸟,潜波想巨鱼。
- 沙洲:江河中由泥沙淤积而成的陆地。末句一作“枫落吴江冷”。
賞析
这是一个寂静、寒冷的春夜,弯弯的月亮挂在天边,透过梧桐的扶疏的枝叶,洒下清冷的光辉。夜渐渐地深了,白日的喧嚣已经逐渐停止,于是四周便只有死一般的沉寂。
诗人在一开始为我们描绘出这样一幅凄清冷寂的春夜图景,实际上,是为了渲染一种环境、一种气氛,并以此为背景,来引出“幽人”的活动。
“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”
在这个寒冷、寂寞的漫漫长夜里,诗人孑然一身,踽踽而行,孤独地徘徊在天地之间。
没有人想到他,更没有人理解他。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生命与他为伴的话,那就是在夜空中悲哀地鸣叫着飞过的一只失群的孤雁。
他们相同的命运,更加强烈地触发了诗人此时此刻的无限孤独之感。古往今来,多少仁人志士,受到统治者的打击迫害之后,窜逐江湖,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和同情,他们内心的孤独和悲凉是可想而知的。
屈原《涉江》云:
“深林杳以冥冥兮,乃猿狖之所居。山峻高以蔽日兮,下幽晦以多雨……哀吾生之无乐兮,幽独处乎山中;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,固将愁苦而终穷。”
王粲《登楼赋》中有:
“风萧瑟而并兴兮,天惨惨而无色……原野阒其无人兮,征夫行而未息”。
柳宗元的绝句《江雪》:
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
都是写茫茫的天地、空旷的宇宙,在这个冷漠的背景上,展示一个孤独的抗世者的形象
。苏轼笔下的寒冷的春夜,与此具有相同的意义。所不同的,是苏轼眼前毕竟还有一只孤鸿,还可以得到一丝慰藉。
这就难怪诗人要把它当作天涯知己,在孤鸿的身上寄托自己痛苦的人生感触了。这是此词自然过渡到下片的内在的逻辑,有人指出此词上片“言鸿见人”,下片则“言人见鸿”,那仅仅是表面上的联系而已。
词的下片,从字面上看,是“专就鸿说”,实际上却是“语语双关”(黄蓼园语)。
“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”
这两句似乎是写鸿雁逃脱矰弋罗网之后的惊惧,然而同时,又何尝不是诗人对“乌台诗案”痛楚往事的咀嚼和回顾!
这里有身陷囹圄的心头余悸,也有逐客楚囚的满腔悲愤(苏轼赴黄途中,多次提到自己是“逐客”、“楚囚”,如“未忍悲歌学楚囚”、“夫子自逐客,尚能哀楚囚”、“逐客不妨员外置”,等等)。
然而举目茫茫,谁可告语?诗人只有借孤鸿的形象,来寄托内心的痛苦、来影现自己罢了。
这种手法,就是托物寄言的所谓“兴”体。刘勰曾指出:“比显而兴隐”(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),托物寄言,物是描写的主体,思想感情只是婉转微妙地寄托于物中,所以是隐微的,不容易看出。
这是“兴”体的一个特点,也是此词构思上的重要特征,黄蓼园认为此词“格奇而语隽”,主要大概就是从这里着眼的。
最后两句,
“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”
是对孤鸿的栖止更具体、更生动的描述,同时也是在一个更深的层次上来展示诗人的内心世界。
这里的“不肯栖”三个字,过去曾被人讥为“语病”,如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云:
“‘拣尽寒枝不肯栖’之句,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,唯在田野苇丛间,此亦语病也。”
对此,王楙反驳说:
“仆谓人读书不多,不可妄议前辈词句。观隋李元操《鸣雁行》曰:‘夕宿寒枝上,朝飞空井傍。’坡语岂无自耶!”(《野客丛书》)
争论的内容,仍然集中在鸿雁是否栖宿树枝的问题上,其实这都不是苏轼所关心的。
苏轼在这里着意表现的,是“不肯”栖——这是一种选择、一种姿态。
梧桐向来被认为是“高洁”的树,只有凤凰鹓雏之类才栖止其上,但苏轼笔下的这只孤鸿,却宁愿歇宿在卑湿的沙洲,而“不肯”栖止于梧桐的“寒枝”上,它自有怀抱、自有追求,决不屈从于尘俗的价值观念,而是特立独行——这正是诗人的托意所在!
通过这只孤鸿的形象,诗人抒发了自己虽遭贬谪却傲岸不屈,远离尘俗而自甘寂寞,孤芳自赏、孤标傲世的操守和情怀,抑郁悲愤之心、孤洁清高之气,一寄之于鸿。
使词中咏物和抒怀这一明一暗的两条线索,至此得以浑然归结。而“寂寞沙洲冷”一句尤其照应“黄州定惠院寓居”这个题目,使得全词从构思上得以完整地收束。
这首《卜算子》是苏轼词中的名篇,曾经受到前人很高的评价。如黄庭坚曾说此词
“语意高妙,似非吃烟火食人语,非胸中有数万卷书,笔下无一点尘俗气,孰能至此!”(《山谷题跋》)
那么,“语意高妙”,究竟“高妙”在哪里?“无尘俗气”,又该怎样理解呢?
清代的刘熙载在《艺概》卷四中评黄庭坚此语时,有一段案语,对我们是有启发的。他说:
“余案:词之大要,不外厚而清。厚,包诸所有,清,空诸所有也。”
所谓“包诸所有”,就是指生活的积累、感情的蕴蓄深厚。乌台诗案使苏轼从统治阶级的上层一变而为阶下囚,而且险遭杀身之祸,这种遭遇,不能不使他的思想发生深刻的变化,他对统治阶级有了重新的认识,对生活有了新的、更深刻的理解,沉痛、悲愤、抑郁、苦闷,而又傲岸不屈、孤芳自赏,这种种感情郁勃盘旋于其胸中,这就必然使得此词具有极大的感情浓度。这就是所谓“厚”,所谓“包诸所有”。
但同时,作者在表达自己的这种复杂、深沉的感情的时候,却又注意了艺术的形象性,他在词中似乎句句是在说鸿,人的影子完全融化在鸿的形象之中,通过描写鸿雁的凄清、幽寂、孤独和高洁的形象,来隐约地透露出自己的情怀。
鸿雁的形象塑造得愈真实、愈完整,人的寄托愈是不留痕迹、具有的渗透性愈强,则词的艺术性就愈高,也就愈加达到了刘熙载所说的“空诸所有”的境界。清人周济论词,主张“有寄托入,无寄托出”,与刘熙载的“包诸所有、空诸所有”的理论实质上是一样的。
苏轼的这首词在内容上也很有特色。过去很多人以为此词前半写景,后半咏物,不同于一般词前片写景,后片必抒情的旧格,于是便大加称赏。
如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》云:
“此词本咏夜景,至换头但只说鸿,正如《贺新郎》词‘乳燕飞华屋’,本咏夏景,至换头但只说榴花。盖其文章之妙,语意到处即为之,不可限以绳墨也。”
元代的吴师道在《吴礼部词话》“东坡贺新郎词”一条中也说:
“东坡《贺新郎》词‘乳燕飞华屋’云云,后段‘石榴半吐红巾蹙’以下皆咏榴;《卜算子》‘缺月挂疏桐’云云,‘缈缥孤鸿影’以下皆说鸿,别一格也。”。
从字面的内容上看,确实是这样的。但“语意到处即为之”,却并不等于作者行文洒脱,随意而驻,它反映的恰恰是此词构思上的精巧,是作者艺术腕力的高超。
另外,换头之后,也并非“但只说鸿”,而是“语语双关”,是诗人的借物寓言、自抒怀抱。
从这一层意思上看,此词前片是景语,后片仍然可以看作是情语。
吴师道认为此词“别一格也”,不过是着眼于字面的内容罢了。
🥳 加载 Disqus 评论